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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禧二十七年.為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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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禧二十七年.為師

“二小姐還沒起來,你們響動小些兒,驚了二小姐的覺,老公爺心疼了,把你們這些小蹄子都發落到鄉間莊子上去。”

清宵館中,幾個小丫頭趴在院內東南角的胡桃樹下,對著樹上的喜鵲窩用幾塊扁平的石塊搭了個小竈臺,她們輪流敲擊火石引火星燒小竈臺下的幹草。

錢嬤嬤拄拐棍站在右邊游廊上呵斥這幾個做野火米飯的小丫頭,見小丫頭們不聽她的話,拿起拐棍上手就要打,幾個小丫頭作鳥獸狀在院內四處躥。

正室的門簾上探出一雙白嫰的玉手,手上留了兩根三寸長的寇丹染就的通紅的指甲,窸窸窣窣的聲響過後,一個俏麗風流的丫鬟姐兒從門簾後出來,她是貼身伺候徐稚棠的一等丫頭,叫柳葉,專管自家小姐的衣飾妝容和調.教小丫頭這些事。

柳葉性子直爽,又生得一張巧嘴,素來看不慣錢嬤嬤仗著奶了幾年二小姐便要所有人都順著她這老貨的心意。

她忙護住幾個小丫頭到自己身後,橫眉豎眼地對著錢嬤嬤道∶“錢媽媽您老人家越活越糊塗了,您是咱們小姐的奶娘,家裏有一等一體面的老人了,小丫頭再調皮,有我們這些管著她們的打罵,何必自己氣得滿院子雞飛狗跳地攆人,跌自己的身價呢。”

錢嬤嬤用拐棍重重敲了幾下地,不滿道∶“棠姐兒自己就是不講規矩的,也不要你們底下人講規矩,當我不知道,棠姐兒住回到清宵館,院裏的事她是一概不理,由著柳絮楊花楊梅還有你這個牙尖嘴利的丫頭擺副小姐的譜。除了宮裏那位賢德的荷姐兒,府裏就棠姐兒這麽一位金尊玉貴的二小姐,沒得讓你們這些丫頭帶壞了她。”

剛從大少夫人院裏領回布料的楊花、楊梅恰好聽到錢嬤嬤陰陽怪氣的話,兩個大丫頭都是最維護自家小姐的。

瓜子臉的楊花先道∶“錢媽媽,什麽叫二小姐就是不講規矩的,您老人家敢到老公爺面前一字不落地說這句話嗎?”

圓臉的楊梅是四個大丫頭裏最和氣的,她接著楊花懟道∶“在宮裏時錢媽媽您就老當著大小姐的面數落我們二小姐,又老和坤寧宮裏的管事姑姑讚大小姐貶二小姐。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大小姐吃了您老人家的奶呢。可惜啊,出宮前您求大小姐留您在宮裏,人家大小姐不要您,您回來立刻到夫人面前告二小姐的狀,害得夫人昨日在寶慶堂見二小姐一直黑著一張臉。您挑撥離間二小姐和夫人的母女關系,我要是告到老公爺面前,錢媽媽您老人家能落到好處,我楊梅跟您姓錢。”

柳葉聽到錢嬤嬤到蕭夫人院裏告了自家小姐的狀,火冒三丈,直接擼起袖子就去推搡錢嬤嬤。

柳葉的兩彎細眉吊得老高,“你個黑心腸的老貨,我們小姐得了什麽好東西沒孝敬過您,您就專在外面說二小姐的壞話,我也不活了,先弄死了你這老貨,自己再撞墻去。”

柳葉身後的小丫頭們一哄而上,團團圍住了錢嬤嬤,嘴裏各自囔囔∶“黑心腸的老貨……不要臉的老貨……”

正室寢間內,剛醒來的徐稚棠穿著絲綢寢衣坐在梳妝臺前對鏡理妝,大丫頭柳絮正站在她身後替她梳頭。

柳絮總管清宵館上下事宜,是個良善人,聽到院內的吵鬧聲後,對徐稚棠道∶“錢媽媽好歹是小姐您的奶娘,我以後囑咐院裏看門的婆子不放她進來——”

徐稚棠鼻間冷哼一聲,鏡中那張明媚妍麗的小臉沾了幾分怒氣,她打斷柳絮道∶“我小時候是吃了錢媽媽的奶不錯,就算是血化成的奶,這些年給她的東西也值上百兩黃金了,不欠她的。你等會兒先去鳳儀苑回大嫂這件事,再到北院的寶慶堂去回爺爺,打量我真是不理院內事的糊塗蟲,念著些情分好好待她,一年比一年可惡。”

今日柳絮給她梳的是雙螺髻,以往她梳這個頭,常戴一對金累絲蜂蝶趕菊花藍簪,那對簪子是章皇後賜的,現下在妝匣內翻了幾遍都沒翻出來。

看管妝匣的小丫頭支支吾吾道∶“今早錢媽媽進來動過小姐的妝匣,她口裏嘀嘀咕咕說手上緊,要向小姐借些錢花。”

柳絮刀了小丫頭一眼,“你是不省事的,錢媽媽翻過後沒立刻檢查少了什麽玩意兒嗎?那對簪子是皇後娘娘賜的,外頭可買不到一模一樣的,丟了可有大麻煩。”

小丫頭低頭揉搓自己的衣擺,“錢媽媽連小姐都罵得,我們怕她,不敢說。”

“好了好了,我這丟了東西,柳絮你去大嫂和爺爺那裏如實回。府裏東南西北四個院子,仆婢八百多口,能保證個個手腳幹凈?都得好好查查,家裏頭富足,可要真正敗落起來,不過旦夕之間的事。”徐稚棠穿好衣裙,出來站到正室外邊的廊檐底下,錢嬤嬤已被柳葉等人制住了。

柳葉喊來幾個膀大腰圓的婆子拿麻繩捆了錢嬤嬤,先將這老貨關到燒茶水的耳房內聽候發落。

徐稚棠吩咐柳絮叫來院裏的所有下人,婆子丫頭嬤嬤加起來統共三十四個,站在院裏望過去黑壓壓一片,便是粗使丫頭、燒火的婆子身上穿的都是上乘的錦緞,比小官小吏人家的主母小姐穿得更為體面。

徐家在江南應天府地界有五座金山,京師公侯勳貴人家中,他們魏國公府是最富貴顯赫的。

前世姐姐徐幼荷嫁入東宮,祖父給姐姐的嫁妝中有一座金山,等到姐姐死後她嫁入東宮時,祖父又給了她一座金山當陪嫁,剩下三座金山則分給了三位堂兄。

大昭國庫總是吃緊,朝廷年年的稅銀收上來總是入不敷出,皇家早就盯上了徐家的錢。

徐稚棠知道自己的婚事是塊肥肉,京師中比她家富貴的只剩金家了,她二堂嫂金秀珠嫁進來,光壓箱底的金子便有十萬兩,再加上千頃良田、兩套京師的宅院、三處江南的莊園、以及長安東街十五間鋪子,二堂嫂帶來的古董書畫更是無法估價的。

故爺爺讚同金雀橋當她的未來夫婿,金家沒有爵位,她低嫁到金家不會受婆母小姑為難,且金家不會貪她的嫁妝,若她平嫁或是高嫁,依她的性子總是要受氣的。

但爺爺也說過,就是她一輩子不嫁,留在魏國公府當老姑娘也行,別人家總歸沒有自個兒家好。

徐稚棠不再多想,坐到丫鬟搬來的太師椅上,對院裏的一幹人等道∶“今日是我第一天住回家裏,院裏的事由柳絮管著,她這人面善心軟,你們中若敢有人逮著老實人可勁兒欺負,我這清宵館也可請家法來整治你們。有罰自然有賞,只要忠心為我辦事的,一年到頭荷包總不會癟下去。”

說完,徐稚棠受了眾人的拜禮,她揮了揮手,楊花和楊梅合力擡出一箱子金葉子,她們領著小丫頭將金葉子分發給眾人。

“這是二小姐給你們的開門紅,我叫柳葉,是二小姐指派管院裏賞罰的女使,我這裏有一本功過薄,上面有大家的名字,只要你們中有壞過一次院裏規矩的人,就銷了名字逐出清宵館。”柳葉翻開功過薄,念道∶“許婆子,你今日上工晚了一刻鐘,耽誤了茶水房中的事,趕出去。”

柳葉提筆劃去許婆子的名字,沒等許婆子匍匐到徐稚棠腳邊求情,早有人龍卷風似地拖了許婆子出去。

其餘下人早收斂住得到金葉子的喜悅,不敢再生造次之心。

原來想糊弄差事的人,也明白過來自家二小姐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可以隨意任人拿捏的稚童了。

*

午間時分,二太太申氏院裏來人傳,說有親戚到家裏來了,請徐稚棠過去陪客用午膳。

徐稚棠一上午寫了兩篇文章,本想中午在自己院內吃些,好歇個中覺,不想家中來了客人。

她問過來傳話的婆子,“來的是哪幾家的親戚?”手中的筆沒停下。

那婆子站在書案前道∶“大少夫人娘家的三位小姐,二少夫人娘家的兩位小姐兩個哥兒,三少夫人娘家的兩位小姐,還有張姨娘她娘家的一位小姐一個哥兒。”婆子想了想,又道∶“對了,金家那小哥兒可喜氣了,白白胖胖的,被太太、少夫人、小姐們摸了個遍也不惱,直吵著要見二小姐一起頑呢。”

“明日才是秋姐兒的滿月宴,怎麽今日家裏就來了這麽多客人?比過年還熱鬧。”徐稚棠起身到後面書櫃抽屜裏找東西,小金子也來了,她可要翻出給這小人兒做的木鳶送給他。

婆子答道∶ “大少夫人心思奇巧,南院的靜園有山有湖有花有草,明日秋姐兒的滿月宴便擺在南院的玉湖上。今天是府裏的戲班子在湖上的燕子樓演習,明天賓客如雲,各家太太們點戲都輪不過來,今日便先請親戚家的太太小姐們過來聽戲。府裏戲班子中扮花旦的暖香玉,那身段那嗓子,在京師她的戲迷少說有一兩萬,大少夫人好不容易買了她的身契安到府裏來唱戲。”

徐稚棠關好了抽屜,換過衣裳後乘軟轎到二太太申氏院裏。

正房內,二太太申氏與蕭家、金家、申家三家的太太們吃飯,三個兒媳在裏頭伺候婆母。

徐稚棠先入內與眾家太太們見面問好。

蕭家太太是她舅母,高陵侯府有和徐稚棠年歲相當的公子,可惜都是庶出,舅舅怕委屈她這個外甥女,故絕口不提結親之事。

申家孫輩中出了三朵金花,沒有男嗣,申家太太想要結親卻有心無力。

待徐稚棠拜見金家太太時,金太太竟從手上褪了個清澈透明的冰種翡翠玉鐲戴到徐稚棠腕上,房內眾人也得知金九郎向陛下請旨賜婚一事,各自偷笑。

二太太申氏打趣道∶“金夫人,別拉著我家小野了,放她到隔壁花廳內和姐妹們吃飯吧。吃完飯大家坐船去燕子樓聽戲,我家潤哥兒他們和你家的九郎、十三郎都先去了,金夫人你耽誤我家小野吃飯,急壞的可是你家小金子。”

蕭太太笑掉凳了,被女兒蕭寶鳳攙起來,她快步走到二太太申氏身旁擰她的嘴,“婉君,未出閣前我們老姐妹中就數你這張嘴最巧了,看你說的,急壞的是金夫人家的小金子嗎?怕是另有其人吧。可恨我沒生個好兒子,要不我這招人稀罕的外甥女哪能便宜了她家九郎啊。”

幾家太太還當小姐時便是手帕交,結成兒女親家後更是親密得不分你我,這裏頭最格格不入的便是一身布衣的張母,她坐在張姨娘身旁,木訥地旁觀房內的熱鬧。

徐稚棠過去見過張母,“大娘,聽二嬸屋裏人說,你家的哥兒姐兒也來了。”

張母惶恐地受過徐稚棠的禮,默默低頭,怕自己醜陋的面容嚇壞眼前金貴的小姐。她一只眼睛是瞎的,皮膚也因常年勞作粗礪枯黃。

張姨娘在旁接話道∶“好孩子,我家嫂子怕生,不是存心不與你說話的。我娘家的鈐哥兒跟著你三哥哥去燕子樓了,艾姐兒在旁邊花廳吃飯,你過去了好好同她頑,她是沒見過場面的小戶人家的孩子,人又拙,二小姐別嫌棄她。”

“好,我這就去。”徐稚棠提起裙擺,一路小跑到隔壁花廳內,廳內衣香鬢影、美人如雲。

蕭家三姐妹先瞧見徐稚棠進來,嫡出的四小姐蕭寶鸞胸前掛著把耀眼的金鎖,走起路來腰間的環珮叮當作響,一個箭步沖過來扯住徐稚棠入座灌酒。

蕭家庶出的二小姐蕭寶鸝、三小姐蕭寶鵲坐在徐稚棠兩旁,左斟一杯右敬一杯,才一會子,徐稚棠就喝得兩頰緋紅,趕緊囔道∶“表姐們,我實是喝不下了。”

桌對面四位姑娘,穿紫衣的是金家五小姐金子虞,端莊秀雅。著粉衣的是金家六小姐金子桃,可愛率真。剩下兩個穿黃衫的是申家的三小姐申望舒、四小姐申海鏡,姐妹倆俱是清冷美人。

這幾位官家小姐徐稚棠再熟悉不過,俱是前世她那皇帝夫君的後宮妃嬪。

她惋惜這些如花似玉的美人一生葬送在宮墻內,前世宮內和她有爭鬥的只有胡雲襄,剩下的妃嬪安分守己得多,她們大多數都是等待君王恩寵的癡人罷了。

徐稚棠逐一斟酒敬過各家來的小娘子,敬到張鈐庶妹張可艾座旁,打量她一身素色衣裙,柔弱清麗的模樣和胡雲襄不相上下。

前世張鈐當首輔後,他這庶妹入宮後獲封慎嬪,養了十幾只貓在寢宮裏。

*

花船推開碧波,向玉湖中心的燕子樓駛去。

戲臺子上的角兒“咿咿呀呀”地唱著∶“一霎時把七情俱已昧盡,滲透了酸辛處淚濕衣襟,我只道鐵富貴一生鑄定,又誰知人生數頃刻分明,想當年我也曾撒嬌使性,到今朝那怕我不信前塵 ,這也是老天爺一番教訓,他教我收餘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

這一段戲詞是《鎖麟囊》中的唱段,花船內的徐稚棠聽後發楞,她是不是也要開始收餘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呢?

花船靠上燕子樓的水臺後,接應的管家徐忠道∶“各位太太小姐,我們老公爺在主樓上聽戲消食,先點了一出《鎖麟囊》,老公爺說大家都是自家親戚,不需遵那麽多禮數,吩咐小的領二小姐上樓,各位太太小姐便不用去見禮了。”

各家太太小姐們知道老公爺的性情,老公爺這句不用去見禮不是客氣話,她們也就不多叨擾,各自安心進樓入座聽戲。

徐稚棠跟著管家徐忠上主樓,房內不光有她祖父,還有張鈐。

老公爺喊徐稚棠坐到他身旁,丫鬟抱上一張桐木、梓木合制而成的仿“綠綺”琴。

老公爺道∶“小野,這張琴是你幹爺爺差人送來的,沒想到斫琴師竟是這位張郎君。你不是一直想學斫琴技藝嗎?爺爺聘他當你的老師,如何?”

“啊?爺爺,我——”

沒等徐稚棠說完,只聽張鈐對她爺爺道∶“老公爺,晚生亦通經史詩文,不光斫琴技藝,琴棋書畫亦可教得。”

老公爺附到徐稚棠耳邊小聲說道∶“你娘每個月布置給你的課業,叫張郎君代你寫,他能仿人字跡出神入化,多出來的時間咱們想怎麽頑怎麽頑?多好啊。學斫琴是假,找個人替你分擔課業才是真。”

嗯,徐稚棠悟了,姜還是老的辣。

“爺爺,張郎君品正學芳,當得孫女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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